关情

而终其有没有山,心随境转

颉颃

章一

 

她坐在树枝上,看不远处半空中两只上下翻飞的鸟儿振翅飞远,蓦然想起几日前师父曾教过的“燕燕于飞,颉之颃之”。

血的气息随风飘来,她心下奇怪,迟疑半晌,终还是爬下树来,慢慢走向山谷入口。

拨开几乎同她一般高的草丛,她看到不远处树下倚坐的人影,一袭夜行衣,半边面上覆着面具,另外半张露出的脸上面色冷峻,斜睨着她,一手已握住了腰侧机弩。

她瑟缩了一下,双手松开,倒向两边的草便又直立起来,埋没了她的脸颊。

许是瞧她年幼,且并无恶意,那人收敛杀机,语气也尽量柔和:“你是定居在这谷中的人家么?”

草丛又教她拨开些许,一只葡萄般的黑眸露了出来,眼角处一颗泪痣,午阳下迷晃了他的眼睛。

她犹自有些害怕,小心翼翼问他:“你、你受伤了么?”

他松开弩箭的右手满手腥红,她这才瞧见他腰上极深的伤口,鲜血长流。

她向他迈出一步,那脚步还未落地却又收回,她蹙着眉头,语气极委屈,似是两难:“你、你能自己进来么?”

他虽不解,却仍扶着树干挣扎起身,向她走了两步,终究体力不支,单膝跪地。

她一双眼睛牢牢锁在他身上,忧心溢于言表,见他又跌倒,才终于下定决心般一跺脚,从谷中跑了出来,却不住望向他身后小路,仿佛是怕什么人突然出现。

她好不容易将他拖进谷里,掩藏在草丛中,又洒了些香料,遮住附近血气,这才自怀中摸出只瓷瓶,将药粉都洒在他伤口上。

鲜血很快止住,她拍拍胸口,松了口气,包子样的小脸上,泪痣闪闪烁烁,极是可爱:“先这样处理一下,我师父就要回来了,我现在要赶紧回去,师父他……性格有些孤僻,从不许我出谷,便连他自己,也很少结交外人。”她拍拍他肩头,似是安慰,“等晚点师父睡下了,我再带些药和吃的,悄悄来看你”

他看着她袖口绣工极精细的花叶图案,开口:“你师父,也是万花中人?”

她极开怀地点头:“你也知道万花谷?当然只有我们万花谷的药,才能这么快治好你的伤啊!”

他失笑:“姑娘妙手,自然药到病除。”

她连连摆手:“我不是什么‘妙手’,我师父才是,世人都称他‘妙手’,你知道万花谷,想必也听过他的名号吧?”

“……孙颉?”

她拍手,兴奋道:“对啊对啊,你果然知晓!”

他沉吟:“世传‘妙手’医者仁心,又怎么会如你所说,不喜外人?”

“师父从前很喜欢热闹的,我很早就跟着他一起四处替人瞧病了,不过我也记不清晰了,是师父同我讲的。这两年师父不大爱出诊了,我便随他隐居此处,就靠着变卖些谷中药草维持生计。”

“很早,”他笑笑,“你才多大。”

“我十好几岁了呢,”她瞪着眼睛反驳,“就是不太长个而已。”

她似也记不清自己年纪,只掰着手指兀自算计,他不免发笑,又问她:“说来,我少年离家,曾蒙你师姐相助,她呢,向来可好?”

“师姐?”她歪着头,十分迷惑的样子,“我师父只收过我一个徒弟,并没有什么师姐啊?”

“……你叫什么名字?”

“孙颃,”她弯着眼睛笑,小小的泪痣宛如碧草间莹莹的露珠,“我叫孙颃。”

 

章二

 

五年前,他十六岁,下定决心离家闯荡,家中兄长一路追他至成都,他初次离家,并不熟悉路径,竟无论如何也甩他不脱,情急之下撞开半掩的木门,逃入一户人家。

院中一席紫衣的少女正自择药,听见声响抬头看来,眼角一颗泪痣莹莹生辉。

他其实性格孤傲,却又着实不想被捉回家去,因而迫不得已低下头来,语气中含了丝恳求:“有人正在追我,我可不可以暂且躲在此处……你、你可不可以……”

那少女已一把捉住他手臂,将他拽进屋内,安抚道:“你便躲在此处,有我在外面守着,必不会让人进来。”

他不意少女竟如此爽快,一时怔住。

许是见他呆滞,那少女摸了下他的头,眨眨眼,眸中掠过一丝狡黠:“我离家出走的时候,也不愿被师父捉回去呀。”

他家教甚严,平素常在练功,甚少与人接触,因而这少女明眸善睐,他一时竟觉无比温暖。

她问:“追你的人是什么模样?”

“是我兄长,与我生得一般样貌……”

她示意他无需忧心,又细心掩上窗子,这才关门出去了。

院门随即被敲响,他透过门缝向外瞧去,越过少女背影,正见他哥哥郑重其事行了一礼,手上是他方才撞门时不慎掉落的玉坠。

因是背对着他,他并瞧不见少女面容,却已听她笑道:“你回来了?我的糖呢?”

他哥哥怔住:“啊……姑娘说……什么糖?”

她语气便微微恼了:“你方才问我这附近的镖局怎么走,我为你指了路,你说若果真找到了,便买来梨膏糖谢我,如今你回来,竟不是来给我送糖的不成?还是说你竟未找到?我都说得这般详细了,你怎的如此愚笨?”

他向来板正的哥哥难得手忙脚乱起来:“啊……姑娘是说我、不是我,是……”

“什么是不是你?”她扁扁嘴,一副要哭出来的模样,“你竟要赖账不成?”

他哥哥哭笑不得:“是在下蠢笨,并未寻到,姑娘若得空闲,可否请姑娘亲自带在下往镖局一趟,事成自当重谢。”

她不情愿道:“罢了罢了,我与你走一遭便是。”

他哥哥已先一步转身出去,而她忽然回头,对上门缝中他的目光,眨了眨眼。

他心中一动,生生别开目光,而她已转过街角,与他兄长并肩远去了。

他本该趁机离去的,却又不知怎地,冒着被他哥哥捉住的危险,在城中逗留了半日,将买来的各色各样的糖,用纸包好,小心翼翼,堆满在她窗台。

而他也终于在城中人闲话里,听来了她的名字。

孙颃,他想起她眼角莹莹如玉的一颗泪痣,原来她叫孙颃,是半年前随师父孙颉四海行医,云游至此的。

孙颉、孙颃,他撇嘴,不像师徒,倒似兄妹一般。

第二日他清晨出城,一路北上长安,凭一身武艺加入有第一杀手组织之称的凌雪阁。

三年后执行任务偶到成都,他再去看那个记忆中的少女,却早已是人去楼空。

 

章三

 

暂别男子,她随意摘了些野花,一路飞奔回去。

师父回来时她正往花环上簪好最后一朵白花,木门吱呀一声响动,她捧着花环站起来,看紫衣的男子面色沉静,弯腰卸下空空如也的药筐,她于是踮起脚尖,将花环戴在他头上。

他抬手抚摸了下犹有露水的鲜花,右手垂落下来,覆在她发顶,面色无波。

她有些惴惴:“师父……不开心么?”

他缓缓摇头,半晌,又从怀中摸出只布包,放在她手中。

她急急打开,看到熟悉的鲜花饼,露出一个明媚的笑容。

再抬头,面前人已回了卧房,掩上门,似乎再没有出来的意思。

“师父,”她轻轻地唤,“我能出去玩么?”

并无应答,便是默许。

她挎着只小篮子,篮子上头罩着只碎花的方巾,匆匆忙忙走向男子的藏身之所,却意料之外,未见人影。

她撮着嘴,小心翼翼地唤:“大哥哥?大哥哥?”

并无回音,山谷空空荡荡,鸟鸣也无。她蹑手蹑脚拨动草叶,一寸一寸搜寻过去。

不是没有想过他已然离去,却总担心他是伤势复发,晕倒在谷中某处。

 

章四

 

目送她小小的身影飞奔向自己的藏身之所,他自木屋前一棵树后现身,正了正半边面具,扣响了孙颉卧房的木门。

“……进来。”

他推门而入,屋内门窗紧闭,晦暗不明,孙颉的面容隐匿于黑暗之中,看不清是什么神情,但大抵是如他语气一般的古井无波。

他开门见山:“她真的……是孙颃?唯一的孙颃?”

孙颉握着空杯,向着几案前戴着面具的男子:“我与她,本是师兄妹。”

青梅竹马感情甚笃,拜别万花出谷游历,本欲一路南下西湖看雪,却在扬州遇上师父世仇,那人师承苗疆,一身毒术出神入化,二人一时不察,竟被他将蛊虫种入体内。

那是极霸道的情蛊,虫分子母,母蛊在他身上,子蛊则在孙颃体内,母蛊以人七情六欲为引,无论喜怒哀乐,情到浓时皆可牵动子蛊发作,越是情深义重,则蛊毒发作越是频繁,除非找到根治之法,否则毒发三次,身中子蛊之人即可毙命。

两人当即返回万花,欲求助恩师,谁知此蛊阴毒,遍览医书竟也寻不得解救之法,二人遂往苗疆一试运气。

途中孙颃的蛊毒第一次发作,只因传闻道行踪不定的药王此刻正在苗疆,他大喜过望,遂至孙颃体内子蛊催动。

毒发持续七天,其间孙颃记忆消磨不说,形貌也渐变作及笄时的模样——而她本该与他年纪相当,俱是双十年华。

她忘了他,甚至忘了自己,自然也忘了二人当年花间徜徉,挥毫舞墨,笛声相和。

醒来后他教她习字,教她作画,教她采择药草,治病救人,她唤他师父,他默许。

药王并未现身,苗疆亦无此蛊解法,而下蛊之人早已叛逃苗疆多年,如今杳无音信。

他与孙颃在成都暂居,只因巴蜀多能人异士,或有办法也未可知。

因解法遍寻不得,他也惟有自控悲喜,生怕情绪不定牵动孙颃病势,乃至偶尔心中震动难平,竟要点了自己睡穴,迫使自己如此沉静下来。

他分明是温柔而爱笑的人,此后却愈发冷淡,以致孙颃眼中渐少了亲近,多了他几乎不忍直视的恭敬。

第二次毒发在三年之后。

是夜中秋,孙颃喝了些酒,而他生怕酒后真情流露,惟有婉拒。

微醺的孙颃趴在他膝上,半醉半醒间,向他道了句“喜欢”。

他心头一颤,已听她接着问:“师父不喜欢颃颃么?为什么……不管颃颃做什么,你都不曾笑过呢?”

压抑了那样久的感情一瞬间涌上心头,许是月色迷蒙,许是酒香怡人,她已闭上眼,昏昏欲睡,而他垂下头,慢慢靠近,想要轻吻她眼角的泪痣。

她面色却陡然苍白,他尚未反应过来,她已一口鲜血,喷溅在他前襟。

她紧紧抱着他,哆哆嗦嗦唤他。

师兄。

阿颉。

她在发病初时,记起了他们的过往,记起了一切原委。

而他在短短几日内,却要眼睁睁看她再度忘却。

他不能哭,不能痛,不能怨,因那只会加重她的病情。

他想,也许迟早有一天,他会因忍无可忍,而变成个疯子。

孙颃变作豆蔻模样,再度记忆全消。

巴蜀三年,她样貌分毫未变,城中本已议论纷纷,如今又成这般,他只得连夜带她离开成都,到一处幽谷隐居起来。

他性格愈发孤僻,此后与世隔绝,多年自持,竟几乎忘却了正常人该是什么模样,该有什么喜怒。

 

案前的男子扶着面具沉默良久,方问:“仍旧没有找到,祛除蛊毒的办法么?”

“有。”孙颃抬眼,“你带她走,一辈子照顾她,我往昆仑,去寻解救之法。”

    

章五

 

她猫着腰,找了大半个下午,日影西斜时终于听到脚步声,回身便看到男子迎着晚阳,谷口处飞来的霞光覆在他的面具上,金属的质地泛出柔柔的辉光。

她满心疑惑地走过去:“这个地方我明明记得刚刚找过了呀,你怎么忽然就出现了呢……”

她五官都纠结在一处,眼角的泪痣在他面前晃来晃去,他慢慢伸手触上:“颃颃,我带你走,好不好?”

 

“你师父有些事情需要处理,等远行归来,便来接你。”

“我们要去哪?师父回来时,能找到我们么?”

 

她被牢牢圈在怀里,骏马疾驰,风声猎猎间,她竟听到鸟鸣,而头顶一对鸟儿翻飞盘旋,很快便被他们抛掷身后。

她回头张望,只看到男子宽阔的胸膛。

师父教她的那句诗……怎么念来着?

师父……师父呢?

 

第三次毒发。

她记起来了。

记起幼时她二人入山采药遇雨,身形尚且单薄的他撑着一把小伞,将她护在怀里,竟半分没让她淋着。

记起他在她笔记上圈圈点点,手把手教她辨认药材。

记起二人中蛊之后,他初初得知药王行踪后的欣喜,也记起她教他牵动心弦,毒发呕血时,他面上极力隐忍的懊丧。

记起他再无笑容,再无悲容,整日幽闭在深谷中暗无天日的木屋里,无论她撒娇耍赖,再不与她亲近。

她头痛欲裂,呕血不止,紧紧抓住眼前人衣襟,一遍遍重复:“师兄、阿颉……师父……他在哪里……他去哪了?”

让她再见他一面,让她……再见他一面啊。

“你带我去见他好不好,他将我托付与你,定没有想过再活着回来,可他要救的是我,总也该问我愿不愿意,对不对?”

“……好。”

 

章六

 

他点了她的睡穴,将她安置在一丛茂盛的灌木中。

夜幕深沉,身后仇家喊杀声愈近,他握紧腰侧机弩,毅然转身离去。

 

“唐无骛,你为凌雪阁卖命多年,残害多少性命,而今落在我等手中,正是天网恢恢,报应不爽!何必垂死挣扎,还不束手就擒!”

他眼前模糊,已有些站立不稳,却忽然回头,看了不远处灌木一眼,那眼中血丝满布,握着机弩的双手更是不断有血珠淋落地上,他却极力稳住身形,再未后退哪怕半步。

身侧几人悉数涌上,他闪避不及,终被伤中要害,单膝跪地,却用最后力气,引动了方才趁敌不备之时埋下的雷甲机关。

火光冲天,周遭人惨叫着跌落地上,再无生息。

他亦教热浪波及,吐出一口鲜血,倒了下去。

他已睁不开眼,皮开肉绽的右手松开机弩,从胸口慢慢摸出一支烟花模样的物什,放了出去。

面具的图案在空中炸开,又很快消逝在风中。

他极力维持神志清明,听到脚步声的刹那勉力睁眼,正看到经年未见却仍熟悉无比的男子蹲在自己面前,面色震动,似乎想要查看自己伤势,却终因伤得过重,无从入手。

“无骛,你……”

“……带孙颃,去昆仑……找她师父……”

“……孙颃?”

 

章七

 

四年前。

天色将暗,灯影昏黄。

小径竹影猗猗,他身影方才出现,便有数只毛茸茸的熊猫或爬或滚到他脚边挨蹭。

唯独不见平日里与他和弟弟最为亲近的那只。

他正自张望,蓦然听得头顶一声呼唤。

“少侠,少侠——”

他抬头,一眼望见石山上一棵枝叶并不繁茂的树上,成都初识满面嗔色的少女,怀中抱着他遍寻不见的小小熊猫,满面为难。

两相对视,少女率先惊呼出声:“呀,是你,你还是教你哥哥捉回家了么?”

他想起一年前被她诓去成都镖局,寻人未果要将她送还家中时,她生怕藏身屋内的弟弟教他发现,硬是拉着他逛了半日市集,不禁莞尔:“姑娘说的,恐怕是在下现今仍旧离家在外的弟弟,无骛。”

少女惊呼一声,转瞬想通其中关节,满面绯红,再无言以对,而他已凭借一身矫健武艺,三两下爬到石山顶上。

他向着树上伸手,想要接过她怀中的滚滚。

她面色仍局促着,半弯了腰,将熊猫递到他手中。

“姑娘将我二人认错,其实很是寻常,我与弟弟生得着实相似,即便家中长辈,也少有能一眼便分辨出的。”

怀中滚滚发出细弱的叫声,想如往常一般对他撒欢,却因有伤在身,绒绒的前爪上缠着方浅紫的丝帕,行动着实不便,只得老老实实缩在他怀里。

少女尴尬道:“我、我那日,并非有意帮他……”

他笑笑:“姑娘亦无须为助他出逃自责。寻他回去,是我父亲的意思,为人子女,只得遵照。但在我心底,其实更愿意尊重他自己的选择,既寻不得,便也罢了。”他将滚滚放到地上,向她扬起双臂,“姑娘可是下不来了?”

她面色一红,眼角泪痣尤其动人:“上来得匆忙,不慎扭了脚。”

他面带鼓励,她于是松开树枝,一跃而下,而他合拢双臂,抱了满怀。

滚滚在地上滚了一遭,乖巧攀上他脚踝,抱住。

他弯腰将它拎起,放在她怀里,脚下几个起落,稳稳落在石山下。

四周圆滚滚的熊猫一拥而上,团团将他们围住。

“这些熊猫,都是你养的?”

他摇头:“并非,唐家堡气候使然,本就适宜它们居住,少时我与弟弟常与它们一同玩耍,因而才显得格外亲近。”

“至于滚滚,”他低头,用额头触了触她怀中滚滚的鼻尖,“是我弟弟捡来的,他既不在家中,我自然要帮忙看顾。”

“你真的,很疼爱你弟弟啊。”

身侧熊猫散去,他笑了笑,将她放到地上,并排坐下:“姑娘因何来此?”

“随我师父来的。”

“你师父是……‘妙手’孙颉?”

“你竟也知晓师父名号?”

“实不相瞒,孙先生此番,正是来为家父诊疾。敢问姑娘名讳?”

“孙颃。”

“‘燕燕于飞,颉之颃之’,倒是别致。”

“你方才说你弟弟叫无骛,那你呢?”

“唐无射,十二律的无射。”

 

章八

 

面前人再无呼吸,他伸手,摘下那张面具,看着面具下与自己别无二致的脸,下意识眨了眨眼,便有泪水自眼角滑落,落在仿佛安然入睡的弟弟的眉心。

他戴上弟弟的面具,遮不住的眼睛里悲伤满溢,随后慢慢起身,走到灌木前,拨开枝叶,紫衣的女孩眠在那里,呼吸轻浅。

他解开她的穴道,轻轻将她抱起,而她眼角泪痣灼灼,虚晃了他的眼。

她嘤咛一声醒来,毒发时的疼痛再度回潮,她蹙眉,唤了声“师父”。

她问他:“无骛?是你么,你真的会带我去见师父么?”

他收紧怀抱:“是我。我带你去找师父。”

 

昆仑高地风雪冰天,孙颃毒发至第五天,意识几近全无。

不远处冰原上蓑衣斗笠伫立一人,他用大氅裹住她小小的身体,将她的脸埋在自己胸口,迎了上去。

“你不是唐无骛。”孙颉的声音自斗笠下传来,白发如瀑,迎风飘散。

“……是他将孙姑娘托付在下,他于在下而言,极为重要,因而姑娘安危,便好似在下性命一般。”

他将孙颃放到孙颉怀里,看孙颉面色未变,却猛地紧紧收束了怀抱。

他问:“依无骛所言,先生数日前便已动身来此,现今……可已寻到了情蛊解药?”

“我得了确凿消息,毒手打与药王比试落败便杳无音信,其实是隐居在这片冰原之后……我并非已寻得解药,我只是……在等。我不意她会赶来,但我总盼望再见她一面,而今她既来了,也算了却我平生心愿。”

寒风凛冽,打在他脸上,只一瞬,孙颉便将孙颃交还与他。

“……孙先生?”

“我往前路行去,你带她走吧。”孙颉的声音穿透疾风骤雪,“她的病在于情蛊,而情蛊发作的关键,在于我心上的母蛊,这些年来我虽已竭力克制自身喜怒,但我始终是人,不可能真的做到无情无欲,”他沉默半晌,“毒手研制出了一种药物,只要……我将心取出,浸于药水……只需将药水妥善保存,心脏便可不腐,它既脱离肉身,便也不会再产生什么七情六欲……”

“……孙姑娘毒发之时忆起原委,已然猜到先生欲用性命换她无虞,千里迢迢赶来,正是为了阻止先生。”

 “没有时间了,这是她第三次毒发,如若再无解救之法,毒发过后,她便会,心力枯竭而亡。” 孙颉闭上眼,“我此一去,她将永远摆脱情蛊困扰,且又会将过往,忘得一干二净。”

“既然再想不起,那么,她便可当我从未出现在她的生命中,从未,为她做过这些。”

 “本想再等半日,夜间便动身入谷,如此,便再没有停留的理由了。”

 

他抱着孙颃踏上返程,孙颃双目紧闭,唤了声“师父”,那声音细如蚊蚋,很快便淹没在风雪中。

 

尾声

 

秋末万物萧杀,北雁南飞。

马车悠悠跑过,车帘被掀起一角,葡萄一般黑亮的眼睛露了出来,眼角一颗泪痣熠熠生辉,窗外两只鸟儿兀自盘旋车顶,啁啾唱和。

总角模样的女孩放下帘子,向着身边戴着面具的男子,面色疑惑:“我好像……想起一句诗。”

男子声音温柔:“什么诗?”

“似乎是《诗经》里的一句,可我竟记不真切了,也想不起我是什么时候读过的《诗经》。”

“……既想不起,便算了罢。要不要睡一会?醒了我们就到家了。”

 

完。

评论

热度(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