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情

而终其有没有山,心随境转

雨淋铃

章一

 

一篙竹竿敲碎一方碧水,那水初初还有一些刺骨的味道,她收回手,指尖沁凉,却消弭不了满心的躁动。

长歌门坐落水上,竹排渐近渡头,岸边几位长歌子弟青衫玉立,似已等候多时了。

    她踮脚望了又望,几位来接待的长歌门弟子中并无他的身影,难免有些失落——他早知她要来的。

    或许他很忙呢?

万花谷和长歌门交流医术是常有的事,每年总要有几次,两边都已习以为常。往常都是杨萍碎借此机会去万花看她,近两年江湖纷扰,他常外出办事,也日渐练功成痴,两人已许久未见,她便按捺不住相思之苦,自己跑来了。

她磨了好久,才磨得师父答应她随师兄师姐一道前来,至于她这个不思上进,学艺不精的小师妹真正是来做什么,几位同门自然也心知肚明。

领路的弟子正要带他们去客房歇脚,她绞着袖子落在最后,垂首落寞。

“师妹可是籁籁?”身侧忽然传来一个声音,却是极致柔和,并不突兀。她抬头,正见一位妆容温雅,气质绝佳的师姐,并排走在她身侧。

原来他并非忘记她今日前来,也绝非故意避而不见。

长歌门支持永王夺权,这在江湖上已然不是秘密,李白门主之位虽已卸任,且退隐微山多年,但却始终是长歌门的精神领袖,于江湖之中,名望不可小觑,欲要谋取他性命之人更是数不胜数。

微山书院再度遇刺,杨萍碎外出追查刺客,今晨已出发了,归期未知。这些尚是萍碎师姐告知她的,他连手书亦来不及留下,临行前只是托付师姐张婉玉照看自己。师姐是很温柔的人,一笑莞尔澄澈如玉,可她的失望之情,却终究忍不住,溢于言表。

    

她来此是无心医术的,众人皆知,因而第二天她便被外出采买的一对长歌门的师兄弟捎去扬州游玩,师兄要去谈生意,她便和那师弟无所事事,只是四处游荡,那是个年纪与她相仿的男孩子,玩心极重。她鲜少远出,江南更是第一次来,吴侬软语扣人心弦,琳琅珍奇应接不暇,她自风光处回神,那师弟早已不见了踪影。

她漫无目的走走看看,行行停停。

人烟渐稀,日影西斜,她行至高墙下,若有所思。墙角是打翻了一地的鸟蛋,头顶郁郁榛榛里不住传来猫的哀鸣。她心下了然,手脚并用爬上一旁的高树,见繁枝交纵垂缀进高墙宇内,墙檐与树枝绿叶交错的细小缝隙间,正伏着一只绒毛纤长,毛色雪白的猫。她在枝叶浮动间慢慢挪过身去,那猫不叫了,葡萄一样圆的眼睛一瞬也不瞬地看住她,她才发现,这猫大约还是西域品种,一眼眸色澄黄剔透若琉璃,一眼眸色晶蓝似宝石,更像大漠绿洲里月夜下粼粼波光的湖泊。她分枝错叶,将卡住的猫抱出,正想好好检查一下它有没有受伤,那猫却从她怀里蹿出,几下腾跃,借着树荫掩映,瞧不见踪影了。

她微微失落,漫走街巷,走至华灯初上,依旧不见那对师兄弟人影,方才有些后悔这一日因贪恋闹市繁华随性乱走。因身上财帛也无,无论投宿抑或原路乘车返回都是不能,她又大致记得来路,就想要试着自己回去。

然而城外树林草木莽蓁,几经岔路她方向早已迷失,竟是无论如何也走不出去。她正愁不自胜,耳畔却听得细弱几声猫叫,黄昏时那只白猫自头顶横斜枝叶中轻巧跳落在她脚边。她心中亲切,弯腰想要把猫捞进怀里,那猫却拱起腰奋力一窜,一下跃出好远,回头见她呆立原地,又奶声叫着跑回去,不住用头蹭她脚踝。她心觉疑惑,想要摸它头,它却再次跳出很远,如此反复几次,她终于顿悟:“你是要带我出去吗?”她追逐着前方绒绒的白球,在林间放肆奔跑,路过几处岔口,穿过几丛灌木,一间孤零零的草屋骤然映入眼帘。

那猫又示意她进去。月至中天,夜色深沉,若此地无人,休整一晚再走倒也不迟。她这般迟疑着,走过去敲门,那门竟是虚掩着,此刻教她敲开了好大一条缝,里间却并无人应答,不像有人的样子。只是这里似乎已久未住人,内里传来的气味浓重混杂,极其难闻——尘土的味道,稻草发霉的味道,木材腐烂的味道,以及,隐隐约约的,难以言喻而又异常熟悉的黏腻味道。脚边的猫却很心急的模样,见她迟迟不肯进去,径自扑向木门,原本只露了一条缝的门被撞得半开,它也借机窜了进去。

她只得推门进去,里内愈发腥腻的滋味熏的她几欲作呕,乃至掩盖过了其他令人难以忍受的气味,而她也终于明白,这味道是什么,为何让她这般熟悉——借着月光清照,她看到金发胡服,高鼻深目的青年躺在草席上,腹部是深可见骨的伤口,血如泉水汩汩涌出,而那只白猫就依偎在他身边,不住用粉嫩的小舌舔舐他的脸颊,以及他因失血和缺水而苍白干裂的嘴唇,哀鸣声声,似在唤那人醒来。

她恍然大悟。而后几乎是本能地冲上去止血、包扎、喂药,万花谷精修医术,门下弟子更是勤修苦练,医者仁心,即便如她一般不务正业,也知道随身带一些止血的伤药,处理外伤之类的基本功夫更是极为扎实。而这伤口也着实不寻常,并非伤势太重,而是造成这伤口的兵刃,乃是她心心念念之人所用琴中之剑——青霜。念及张婉玉所说,萍碎昨日外出追查刺客未归,她一时心绪难平。慌乱之际,竟未曾注意到手下青年露出袖外的半截利刃,正在如水月色下泠泠生光,而那半眯的狭长眸子中,褐色的瞳孔里,闪烁的正是同样冷冽的光芒。

生死之际,白猫忽然低叫一声,冲出门去,与此同时,从门外远远传来男子的低喝:“贼人何处逃!”青年呼吸一紧,刀刃敛入衣袖。

她周身巨震,立时奔到门外,正见到男子一剑斩向阴影中的白猫,她颤抖着大叫:“萍碎!”杨萍碎收剑未及,仍旧斩下白猫半截尾巴。白猫痛中高叫,她扑上去将它抱在怀里,血水浸湿她胸口,白猫疼极之下,一双利爪在她身上乱抓,几乎将她衣物划碎。

杨萍碎语含惊异:“籁籁?你为何在此?”

她念及屋内病人以及怀中断尾的白猫,不期而遇的惊喜尽皆消弭,心中只剩惊惶,却又怕他疑心,只得胡乱笑了一下:“我和长歌门的师兄弟来扬州采买,不意与他们走散了,想自己回去,眼见夜深了,就在这处歇脚。”

她身上沾染的屋内之人的血腥之气教白猫的腥甜血气掩盖,他果然未曾起疑:“那你可曾见过一金发胡服的西域人?”

她将怀中悲鸣挣扎的白猫抱得更紧:“我在屋中,看见一黑色人影往林中去了,有心出来看看,就,就遇上你了,”她故作镇定,“这猫是我在城中捡到的,能不能……”

他只听得前半句,抱琴提剑欲追,却又看向她,迟疑:“事关长歌门安危,我欲追去看看,你待如何?”她胸中长舒:“我知道回去的路,可以自己回去,你不必挂牵,只管去便是。”

他帮她理了理额前碎发:“且等我一晚,若我清晨未归,你便自行离去。”说罢又深深看她一眼,转身去了。

她只觉手脚绵软,路也走不稳了,跌撞回到屋里,手忙脚乱为白猫止血包扎,抬眼便见那西域人抱胸倚坐墙角,玩味地看向她,兜帽拢住一头灿金的长发,似笑非笑,浅褐的双瞳泛出危险的颜色,腹部伤口是她撕了衣裙的里衬包扎的,如今又有血渗出,渐染得血红。她忍了忍,终究还是道:“你……伤得很重,最好不好乱动。我……我再帮你——”

他打断她,开门见山:“你为何帮我?”她咬住唇,正待开口乱扯“医者仁心”,

那青年已笑道:“你最好莫要与我胡扯什么‘救护苍生’,”他笑得格外危险,“你起先救我或许确是悬壶济世之心,但我要问的,是你为何要向你的同伴隐瞒下我,你分明已然猜到我的身份了。”

月光入户,弯刀半露,她心绪纷乱,几经纠结,终还是低声道:“我……我知道,长歌门效忠永王,欲要从乱世之中开创一个太平盛世,这没有错,但……却毕竟如同乱臣贼子,你身为大唐子民,效忠唐皇,拨乱反正……倒也未见得便有错了。”她其实胸无大志,此番虽朦胧有此见解,却终究觉得为一外人欺瞒自己恋人之事太过惊骇世俗,唯盼望尽快打发此人,“他不久之后或许还会折返,我再帮你处理下伤口,你若是能走,就赶快离开这里吧。”

他摇头,漫不经心:“无妨,左右你与那人交情匪浅,他若回来,我以你相胁,他也未必会将我如何。”

她不知作何反应,脸色青红交加,半晌竟憋出个“也好”。

他“噗哧”笑了,忽又收住,探身过来抚住她发顶,他重伤在身,行动不便,她初时忧心,待到那手安置头顶,却瞬间呆坐原地,就听他一声轻叹:“傻姑娘。”她只觉心底空白,脸上却忽然火烧,那火渐有燎原之势,她手脚都不知何处安放。青年却深吸口气,扶墙起身,走出草屋。

熟睡的白猫“喵呜”一声,她如梦初醒,追出屋外,那人身影已看不到,耳畔却听得一个声音:“球球暂且寄托姑娘这里,在下闲暇时,自会取回。”素闻西域大漠中号称无量净土的明教,圣火照耀,妙音引路,门下弟子犹善隐匿身形之术,想来这便是“水火明力微妙风,暗尘弥散三界中”的暗尘弥散了。她抚着怀中球球顺滑的绒毛,竟觉得似梦似幻。

 

章二

 

她等了一晚,天亮时也未见杨萍碎折返,失落满溢,她抱着球球启程。清晨的扬州雾气弥漫,朝阳的暖意被枝叶分割,被雾水打湿,成了细密的光线,投射在她脸上、身上,她却忽然想念万花谷晴朗而干净的晨曦,想念师父为她梳头时那双柔软的手,想念花海里收集晨露的师姐,竹筒里清冽而甘甜的露水。就这样起了回家的念头。

 

回到长歌门已是午后,她闲来无事,乘舟随性漂流,远远见洲上古榕盘根错节,直插天霄,大小乃是她生平仅见之巨,那榕树根部经人穿凿开拓,竟成宽阔庭堂。树冠紫色花团锦簇,垂下丝绦,更兼悬挂了许多橘红色的小灯笼,红穗飞扬,风铃在微风里叮铃作响,许愿笺被风吹得纠结在一起。她仰躺在结实的树干上,风将花簇低吹拂过她脸颊,她随手拈来一朵,簪上花环。

就这样睡去。再醒来已是日暮黄昏,琴声悠扬,剑破虚空,从树下中庭里泠泠传出。她听得心中向往,于是蹑手蹑脚下来,从外面悄悄探头去看,便看到张婉玉十指灵动,快拨琴弦,似欲振翅而飞,而她心心念念的良人,亦正剑舞惊鸿,剑风凌厉,衣袂翻飞。琴声如江水东去,汇入河海,滔声渐歇,剑势如虹气长空,金虹击殿,大开大合。一琴一剑,一双璧人。

晚风愈急,吹落一场花雨,她问自己,有没有期待过他来找自己呢。

大概是盼望的吧,就像盼望他能在她初来长歌时与她携手同游,盼望他能折返扬州树林带她一路回门派中去。只因希望从未成真,竟误以为自己是个无欲无求之人。

不知从何处觅食归来的球球依偎在她脚边,餍足地“喵呜”一声,庭中二人同时回头来看,她躲避未及,正对上他的目光。

她极快地移开眼睛,蹲下身,将球球抱在怀里。

再起身他已在她身前站定,脸上是温和浅笑:“籁籁,一下午不见人影,是去哪里疯玩了?”

怀中球球识出这是伤害自己之人,一身绒毛瞬间炸起,奋力挣脱她怀抱,歪歪斜斜跑远了。

怀里空落落的,竟觉得冷,她打了个寒颤,感到他将宽大的双手放在她肩头。他问:“怎么了,闷闷不乐的?”

她看了庭内正调试琴弦的张婉玉一眼,欲言又止。

他追问:“到底怎么了?”

她咬了下唇,含糊问他:“我、我有没有……我是不是打扰到你们了?”

他失笑,仿佛看穿她心思:“你又多想什么?那是师姐,何况师姐早有心仪之人。”

她两颊瞬间充血通红,嗫嚅:“我、没有啦……”

那双因长年执剑练琴而粗糙生茧的手轻轻捧起她脸颊:“真应该早点把你娶过来啊,免受相思之苦不说,更免得你日日胡思乱想。”

她瞪大眼睛,仿佛不可置信,他却愈发觉得这提议不错的样子,问她:“你今年就该及笄了吧?”

她羞涩欣喜地几欲落泪,他却握住她的手,郑而重之:“我会去参加你的及笄礼,礼成之后,我会与你师尊商议你我二人的婚事。”

 

章三

 

她回谷已二月有余,与杨萍碎除去初时有书信往来,如今早断了音信,只是他一向事务繁忙,公事之余更要闭关,因而她早已习以为常,也尽量做到不以为意。

青天湛湛。因师父有事,她独自来长安定制师父亲手为她绘制的,笄礼上要用到的簪子。

长安不比往日繁华,正值燕朝伪朝执政,明皇幸蜀,城中大户多有西迁,加之连年征丁人烟稀落,两军交战商贾不行,因而店铺林立却多紧闭门户,但见狼牙遍地兀自斗酒嬉笑。

狼牙欺行霸市,人声嘈杂,她却蓦然听见雨声淅沥,银铃清脆,伴着隐隐约约几声猫叫,细听又无。那银铃是师父前年赠她的生辰贺礼,并非普通铃铛,乃是师父在五毒的一位至交特制,唯有铃铛主人才可听见铃声清响的奇物,且这响声亦有特别之处,取的是夜雨淋铃之声。从长歌返回之后,她便将其系在球球颈上,只是此次长安之行她并未将球球带来,铃声又委实真切,却不知从何而来。

她循着直觉走街串巷,于一处民居前蓦然又闻铃声。她若有所思,蹑着手足转到墙根,探头望向屋后,便见扬州草屋里初见的青年半蹲地上,褐色的双瞳温柔满溢,手心是嚼烂的鱼干,而球球正一脸餍足,埋头痛吃。

心念电转,她想到每日晨起门前莫名出现的小鱼干;有时整日不见踪影,回来时肚子却总圆滚滚的球球;搁在窗台上的沾着晨露的鲜花……

她恍然大悟般“啊”了一声,暴露出行踪,青年双刀出鞘,周身已尽是冷冽气息,待看清是她后却瞬间呆立原地。

球球“嗷呜”一声扑到她怀中,她下意识将它揽住,目光却隐含探究,只胶住那青年:“你……”

青年嘴角抽搐,脸色却腾得红了,沉默半晌,忽而还刀入鞘,迅速隐匿了身形。

“……”她终于明白为何之前从未察觉他在身边了。

 

章四

 

她生辰前一日,收到久违的杨萍碎寄来的书信,信上说新安危矣,驻守此地的江湖义士并唐军伤亡惨重。他已于月初启程,正是前往新安,欲为破碎山河效献绵薄之力。只是遗憾赶不及她的及笄礼,至于二人的婚事,待到新安平定,他必当趋马万花,亲上三星望月,向她提亲。

她当晚即向师父辞行,欲去寻他。师父只道:“他一定是个好侠客,却绝不会是个好夫婿。”不觉恍惚。对于这场及笄礼,她当然有遗憾,有怨言,只是比及家国天下,她又怎敢用一己私情,牵绊他的脚步?

一路也曾遇到小股狼牙军,因江湖各大门派与唐军合力抗击,狼牙与中原武林其实结梁已深,她只得藏匿身形,小心躲避,一时倒也相安无事。

林中藏躲,借树丛掩映,她目送一队狼牙走过。长气未舒,却陡然听见头顶枝叶乱响,一声略显凄厉的猫叫传入耳中,她尚未反应过来,高处枝桠折断,叶落簌簌,球球已扑入她怀中。

那厢狼牙怒喝:“谁在那里?”人也向着她藏身之处靠近。

她抱紧球球,闪身冲出。

发足狂奔,身后一队狼牙尽数被她引来,她只挑幽深葱茏之处奔逃,林中小径又多曲折蜿蜒,一时竟没有被追上,却也万万顾不得自己此刻身在何方了。

“站住!”

她体力不支,喘息渐重,四肢酸软,眼前也阵阵发黑。脚下踉跄,人已跌倒在地。头晕耳鸣之际,却蓦听得夜雨淋铃,清脆作响。追在最前的一名狼牙兵士手上的刀已要落到她头顶,她下意识紧闭了双目,瞬间脸上一凉,却并未觉得疼痛。她睁眼,正见目眦欲裂的一张狰狞人脸——那名狼牙兵士已教本持在他自己手中的刀一刀贯胸,鲜血喷涌,高大的身躯仰面倒地,抽搐几下,渐不动了。

叮铃铃,叮铃铃……

她低头望向怀中的球球,发现原本系于它颈上的银铃不翼而飞。

紧随领头人身后的狼牙军脚步顿止,四下张皇环顾,满面惊恐。树影婆娑如魑魅乱舞,风声穿林,鸟鸣也无。

一声短促的尖叫,伴随身体砰然倒地的闷响。依旧无人现身,狼牙军却又莫名折损一人。人群骚动不止,不知是谁大叫一声,率先逃窜,余众亦纷纷丢盔弃甲,落荒而逃,林中转瞬空空如也。

叮铃铃,叮铃铃……

天色已昏,晚风愈急,水声激激。她勉强挪至河边,濯洗面上血污。

河水清澈,倒影两人。她微微旋身看去,青年兜帽滑落,一头耀金的卷发与天边红云交映生辉。此刻他正半弯了腰,向她递出一只骨节匀称的手,腕上赫然是本应系在球球颈上的银铃。

她将手放在他宽大的掌心,顺势站起:“你……”

“我叫耐夜。”

 

章五

 

一路行行停停,等到新安已是半月之后。城门紧闭,城楼上却严阵以待,岗哨森严。耐夜因与杨萍碎龃龉,不便入城,已在林中与她作别。她一人策马而来,勒马城下,抱拳仰首,道明来意。余光里青衣浮动,转眼已到她面前,她怔愣时,已教人揽住腰身旋身下马,方才站稳,只觉腰上双手松开,转而紧紧箍在她肩头,杨萍碎眉目近在咫尺,神色间紧张远在她意料之外。她看他双唇翕动,似要言语,却久未出声,手下却用力,牢牢将她扣进怀里。她呆立原地,乃至忘记回抱他,只模糊记起他们并不亲热,这些年聚少离多,他甚至很少牵她的手,更遑论众目睽睽下动情相拥。她其实一直很艳羡那些如胶似漆的感情,但真的切身感受到了,心中的感觉却是自己也说不清的什么,且似乎并不是幸福。

她有些恍惚,却蓦听铃声清响。下一刻,她已被掩于身后,杨萍碎青霜在手,一剑刺出。双刀与长剑对击的激响里,耐夜缓缓现出身形,眉目冷凝。杨萍碎持剑戒备,面似寒霜:“耐夜?你来作甚?”耐夜垂眸看刀锋雪亮,答得漫不经心:“想来就来,要走便走。”杨萍碎怒极:“你数度伤我门中弟子,如今又这样在我面前嚣张,是欺我长歌无人吗?”耐夜嗤笑:“长歌?好一个襄助永王谋权篡位的忠义长歌!”

琴弦拨动,杀意骤起,耐夜举刀迎战。她却忽然伸手,牵住杨萍碎衣袖。杨萍碎止住动作,却不回头,仍旧蓄势待发,耐夜目光越过他肩头落于她面上。她眼神闪躲,嗫嚅:“萍碎,是他救了我,你能不能别……”杨萍碎却似乎并未听清,目光只死死胶在耐夜腕上,身体僵硬。耐夜察觉,唇角微勾,缓缓转动着左腕,银铃滑动。杨萍碎蓦然甩开她手,冷冷道:“长歌门与他不共戴天。”她瑟缩,抿唇,却仍艰难开口:“可……”杨萍碎霍然转身:“你要护他,便是与我长歌为敌,以后你我只作不识。”

她怔怔看他面色震怒,忽而大哭起来。似乎有千般委屈无处倾诉,她哭到站立不稳,勉强扶着他的手坐下来,泪水依旧决堤。

杨萍碎几乎立刻慌了神,手脚亦无处安放,最后只能呆立原地,想要劝她不哭却又不知如何开口。

 

她泪落不休,最后是教张婉玉牵进城去的。

是夜无星无月,她独坐窗前,灯火如豆。身侧是椅子被拉动的轻微声响,张婉玉坐在她旁边。

她目光向着黑夜,久久凝视。

张婉玉斟酌着道,“萍碎他……没有想到你会不辞远道,亲自前来,心中其实很开心。”

她想着重逢后他的拥抱,点头道:“我知道。”

张婉玉叹了口气:“籁籁啊……”

她笑了笑:“我一年只见他一次,他真的很忙,那一次里往往也只能看到几面,有时一顿饭都不能安安静静吃完,他就又被叫走了,”她慢慢趴在窗台上,“其实也无所谓,他从小就是很有志气的人,我一直很佩服他。但是、但是你知道的,女孩子总爱多想,想他还喜不喜欢你,在乎你多一点,还是在乎他的抱负多一点。

“他说要娶我的时候,我真的挺开心的,我的胡思乱想一定给他带来了很多困扰,我曾经那样想他,真是太不对了。

“大家很早就在准备我的及笄礼了,师父给我绘的簪子真的好漂亮,我都没有来得及戴上。很多人说那天要给我惊喜,要送我礼物,我其实期待了很久,但是……

“我从万花走了这么远才过来这里,那天……我被狼牙发现,真的很危险,如果没有耐夜,我想象不出我现在会怎么样,是不是还活着……

“他今天,大概是在怀疑我对他的感情吧。

“也许真的就像师父说的那样,他是一个优秀的侠客,却并不是个好的归宿吧。”

张婉玉叹息一声,不再说话。

云开雾散,天上现出一弯月牙,她近乎痴迷地凝视着那皎白,眼眶湿润。

她闭目,泪水滑落:“我想回去了。”

门外人良久伫立,默然离去,背上古琴在月下泛出柔辉。

 

她于第二日一早启程离去,无人相送,亦不回头。

杨萍碎自角楼转出。爱而不见,却再无人为他搔首踟蹰。

一路西行,因交通不畅,她步行极慢,正午方到离新安最近的一处小村落暂且歇脚。这村落却比来时更僻静许多,几乎是阒静无人了,年迈的老媪正背负幼儿匆匆赶路,脚下踉跄,被她一把扶住,她才认出这原是她曾救助过的一位病人,老媪用浑浊的双目盯着她看了一会,颤巍的双手激动地抓住她手腕,口齿不清道:“神医啊,新安又要失守了,军队马上就该打过来了,快逃命去吧。”

新安失守。恍如惊雷炸响。

她一路飞奔回去,城下两军拼杀,血流漂橹,她却一眼看到正缓缓闭合的城门外,杨萍碎揽着受伤的同门,疾速向城中退去,背后银枪森寒,直逼翻飞青衫。

她心肺俱裂:“萍碎你身后!”她其实离他还很远,他却仿佛听到她呼唤,微一侧身险险避开锋芒,随后剑转流云,震飞偷袭那人手中长枪。

他回头望她,双唇开合,叫她快走,彼时她已被无尽狼牙重重围困,渐有不支,却仍全力拼杀,一步步向他缓行。他将怀中同门用力推进城中,下一刻城门彻底关闭,他飞身回返,欲来护她,却见她周身当胸后背皆刺来一剑,无论如何已躲避不开,他尚在数尺之外,拼命唤出她名字,却俨然无力救护。心神溃散,几乎无力抵挡身侧普通士兵的攻击。

她本就学艺不精,此刻已闭目待死。

叮铃铃。

叮铃铃。

她心中一动,同时身上一轻,却是被人打横抱起,她睁眼,青年溶金的卷发荡到她脸上,很痒,而他胸口血流如注,是本该在她身上的剑伤——他带她躲过一击,另一剑躲避不及,便代她生受一下。伤重下他依然行得极快,抱着她的手更稳,她甚至感觉不到颠簸。

身后喊杀震天,他把她藏在灌木丛中:“我去把他们引开,抱着你跑不快,你就在这里藏好。我伤的……有点重,引开他们以后我不会回来,会自去找地方疗伤,你若还想见我……”他似乎有些不确定,近乎小心翼翼地看她一眼,“你若想见我,等一切尘埃落定,就来明教找我……”他手掌几开几握,最终还是忍不住,在她鼻子上轻轻刮了一下,脸却仍旧红了,承受不住般再不看她一眼,闪身出去了。

她想牵牵他衣袖,却分毫动弹不得——他不知何时点了她的穴道。

她只好就一直躺在树丛里,回想他的情不知所起,却已然一往而深。

    

等杨萍碎找来时已是月明星稀。穴道解开,杨萍碎抱着她意欲离去。她忍了忍,终于还是问:“你为什么现在才来?”

他不意她这样问,有些慌乱:“我觉得他一定会保护好你,所以我……城中流民……”

她深深看他一眼,慢慢从他怀中下来,走向青年日间走过的路。

他亦步亦趋,脚步也是凌乱的,有心解释,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她从前断不会如此针锋相对地质问他。

这样走了半夜,她忽然止步,侧耳听时银铃清脆,她抬头望去,正见高树梢头银铃悬挂,星月下泛出月白的清辉。

叮铃铃。

叮铃铃。

 

章六

 

离谷已久,她第二日便踏上返程。她已不似夜间咄咄逼人,但她说要走,杨萍碎却仍旧挽留不得。

师兄师姐为她补办了盛大的笄礼,她抚着簪上青鸾眼眸晶亮,屋中是积成小山的礼物。有师姐问她:“怎么不见萍碎?”她笑得甜美:“他忙啊,我就没告诉他。”

笄礼后师父去赴故人之约,临行前与她说好,待她回转之时,会陪她一同前往明教。她便静心等待,无事便将球球抱在怀里,拨动它颈上银铃,清听淋铃雨声——她仍旧将银铃系在球球颈上。有时铃声响起,她会疑心他在身边,也许他在明教等不到她,就悄悄过来了呢?只是终究花下浅眠,南柯一梦。

她其实并不知道他平安与否,那日见到银铃染血,她果断放弃找寻,近乎固执地相信这是他特意为她留下信息,告诉她他还活着,牵引她去明教寻他。

 

她未等到师父回返,未等到耐夜前来,却等到新安役毕,杨萍碎亲上万花提亲。眼前人眉眼清俊,青衫如故,她却不着痕迹避开他的触碰,委婉道:“师父不在,我做不得主啊。”他心里的不安忽然铺天盖地:“我们去和掌门说,也是一样的啊。”她笑得温柔却残忍:“可我不想去啊。”他怔怔望着她的笑脸,喃喃低语:“为什么呢?因为我没有及时去找你?”

她垂眸:“我就要离开了。”

“......去哪里?”

“去明教吧,师父日前来信说已在路上,算算行程,不日就该到了,我也是时候赶过去了。”

他默了一会,才问:“何时回来?”

“或许,就不回来了吧。”她抬头见日落黄昏,云蒸霞蔚,是秋末寒凉里残存的暖色。便想起那人溶溶的金发,褐色的双瞳,明明是很有气势的人,她却感到秋阳一般的温软。

若他还在,自当生死相随;若他不在,又有何处吝啬许她偏安一隅,澄静回忆?

又何必回来呢?

她向着他,一字一顿,郑而重之,一如那日他说要娶她:“萍碎,对不起。我想,我大概是......变了心。”

他反复呢喃那一句“变心”,失魂落魄,踉跄而去。

来找她叙话的师姐目送他落寞的背影,眼中是显而易见的担忧:“就让他这样走了么?他看起来似乎有点不好......”

她望着他渐行渐远,像是在提醒自己:“既已不爱,又何苦再给他希望?”

“真的......不爱了吗?”

她有些恍惚:“也许,还有点喜欢吧?只是如今,我有了更喜欢,亦更值得喜欢的人,对他的那一点点喜欢,也一定很快,就能够忘记了。”

叮铃铃。

叮铃铃。

她蓦然望向窗外。

球球越过窗台扑入她怀中,窗外有人缓缓现出身形,金发溶溶,眉目生辉。

细雨淋铃,终不怨。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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