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情

而终其有没有山,心随境转

【苍歌】思忆

章一

 

她藏身客房之中,透过门缝,看楼下大堂之中青龙纹身的丐帮弟子从怀中摸索出一幅画像,信手展开——画中女子白发白衣,怀抱古琴,眸色如烟,正是她的模样。

“藏剑山庄的一位兄弟托我寻人,”那男子向着身侧人道,“便是这画中女子,你且帮着多留意些。”

二人接着又说了些什么,并未刻意压低声线,她却再听不真切,只觉眼花耳鸣,气力流失,倚门滑落,意识顿消。

 

醒来时身处暗间,光线不足以视物,她只能听到身边丝丝缕缕的呼吸声,且凭气息辨认出那些大致是与自己一般年纪的女孩子,因被下了迷药,她们至今仍昏睡着,而她能够最先醒来,大抵是由于自小修习武艺,体魄较寻常女子强健许多。

一男一女的交谈声自门外传来。

“加上这几个姑娘,总够了吧?”男子压低声音。

“但愿够了!赶紧调教好了给那些狼牙崽子送去,姐姐这吹雪楼还想在静边军城再苟延残喘几天。”女子似有迟疑,半晌,仍忍不住骂道,“这天杀的狼牙……”

未出口的话淹没于一声叹息,想是两人对狼牙军颇有顾忌,及时止住话头。

“......没教旁人察觉罢?”女子多疑,又问。

“抓的都是些北边来的难民,静边军城失守后便被困在城中,无依无靠,你尽可放心。”

凭这些话,她已大致猜出原委。

这男子声音她已辨认出来,正是她投宿的那家客栈的掌柜,那时她听堂中零星几名客人与其寒暄,那掌柜的亲姊似乎确然在经营一家名为“吹雪楼”的乐坊。

半年前安禄山借雁门关苍云军与奚人死战之机起兵叛乱,一举歼灭雁门守军,趁势南下劫掠,唐军殊无防备,节节败退,交战之处皑皑白骨,血流漂橹,百姓十室九空,苦不堪言。

这姊弟二人因有恒产在此,且未料到战事如此严峻,并未及时逃离,如今再要撤身,却已来不及了,唯有小心讨好狼牙,与其周旋,盼望得以逃过一劫。

想来是狼牙军故意为难,而吹雪楼拿不出这样多的姑娘,因而掌柜才会将主意打在这些独身女子身上,故意接济难民,却又暗中在她们的饭菜里下了迷药,掳掠来此,预备教些歌舞,与楼中女子一道送入军营。

百姓皆南下逃亡,独她一人北上而来,本还发愁如何混入营中,如今被当做无依无靠的逃难女子抓起送入军营,倒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章二

 

她随在献舞的几名女子身后,低眉敛目,抱琴走入营帐之中。

帐中哗声顿止,数名狼牙将领的目光近乎贪婪地凝在几名舞女身上,而她因为是琴师,随众人行礼之后只坐在领舞右前角落,虽与主帅颇近,但却未受到多少注意。

舞女皆已就位,她与领舞对视一眼,正欲拨动琴弦,余光却瞥见与自己相对而坐,狼头覆面的男子,目光正落在自己身上,那身量竟与自己记忆中那人极其相似,她心中一恸,神思竟也恍惚半晌。

许久未闻琴声的领舞已向她频频示意,她勉力稳住心神,抬手拨弦。

琴音时徐时疾,珠玉嘈切,舞者凌波微步,裙袖飞扬,众人屏声凝气,目不转睛。

琴声骤止,领舞吟哦声起,清歌流转,顾盼怡情。

她将手指置于第三根琴弦,目光紧锁坐上主帅——那人身形高大,不怒而威,当正是大同叛将高秀岩麾下,如今被任命为静边军城守将的周万顷。

那主将目露精光,并不似耽溺歌舞的模样,只是此番机会着实难得,即便拼却性命,她也愿意一试。

那第三根琴弦并非普通丝弦,而是自拿到琴的一刻便被她替换上去的,临行前请人以天蚕、乌金锻造而成,外表看去与寻常琴弦无异的长弦,质地刚柔并济,可作琴弦之用,亦可作杀人利器。

因而不费吹灰之力,便躲过了入营前的搜查。

只需一捻一挑,那琴弦便可教她轻巧卸下,周万顷身边如今无人护持,她与他又相距极近,只需她身法够快,而他防备不及,便可教她一击毙命。

至于之后的退路……她从未想过什么退路。

歌声渐入佳境,舞者低声唱和,她挑动琴弦,眸光闪烁。

左颊忽然一痛,她下意识偏过头去,只听身后人一声惊呼,酒杯脱手飞出,淋漓酒水尽数泼在她发上。

她心中一惊,下意识伸手遮挡,却已来不及了——她一袭白衣已尽是墨渍,发上酒水滴落地上,竟在猩红的毛毯上晕开朵朵墨花。

而她扶头的左手已然满手乌黑,她甚至能想象到自己头上如今是何光景——她生就满头银丝,今次远行她并未对亲友言明,以致众人张皇寻找,她未免行踪暴露,这才故意将白发染做黑色。而今墨迹脱落,那一头白发怕是已掩盖不住。

 

她跪在营帐中央,任周遭人指指点点,私语切切,方才将酒水泼洒她发上的老将厉声问她乔装改扮有何目的。

虽不惧死,但这般出师未捷却并非她本意,她于是半真半假挤出两颗眼泪,抽噎道:“妾生来白发,自小为爹娘抛弃,幸得师父垂帘,传授琴艺之余,更如女儿一般疼爱,只是师父体弱,前年亦驾鹤西去了,妾为生计,想要寄身青楼之中,但众人皆嫌白发晦气,妾惟有染了黑发,勉强度日,还望将军恕妾欺瞒之罪。”

她依礼制并未抬头,却能觉出主座上的将军目光灼灼,始终凝在自己身上,却是一语不发。

帐中渐安静下来,她也慢慢觉出煎熬,却不知怎的,竟还有心思胡思乱想,想记忆中那人一身戎装,手持刀盾,立于军中,究竟是何光景。

却猛然想起,那曾与自己雨中依偎,许下誓言之人,早在江山白雪下,化作无名尸骨。

她不由自主抖了一下,泪意上涌。

一个嘶哑之极的声音于寂静之中响起,却是源自那狼头覆面的男子:“姑娘言行不似作伪,只是白发确乎不祥,虽不致左右成败,但战争事关生死大计,容不得半点差错,因而依末将之见,不如将她逐出军营,未知将军如何打算。”

将军的指节扣在酒杯上,清脆一声响:“将她带到我帐中。”

 

章三

 

她于琴案前信手拨弦,一曲弹毕复又一曲,不远处的将军手持兵书,恍若未闻。

她计上心头,故意错弹一音。

长甲刮过琴弦,这一下尖利刺耳,只知舞刀弄枪,宫商不辨的粗人也不禁放下书卷,抬眸看来。

她便止了手上动作,大方回看过去。

“缘何弹错?瞧你模样,倒似故意为之?”

“‘曲有误,周郎顾’,妾效仿古人,自然只为将军一顾。”

将军轻笑一声:“这却是怪我冷落你了?”他向她伸出空着的一只左手,示意她过去。

她抱琴踱步过去,落座时手指划过琴弦,泠泠一串清响,指端有意无意,正按在第三根琴弦上。

将军失笑:“怎的还抱着你的琴?”

她心中狂跳,面上却兀自垂眸,作恭敬状:“将军军务繁忙,妾坐得近些便也罢了,却万万不敢扰了将军正事。将军照旧读书,妾自抚琴便是。”她指腹自琴首划向琴尾,松松按住丝弦。

“将军,高大人密函。”狼首男子嘶哑的嗓音蓦然自帐外传来,她指尖一颤,琴弦铮鸣。

将军并不迟疑,起身出去,她听不清帐外二人私语,只能看到帐上映出的一双人影,随屋内摇曳烛光忽明忽暗。

她不敢轻举妄动,只草草扫过面前几案,各色的兵书高高摞起,并无什么军机要函。

她不及细看,帐中已进了人来,却是守帐的兵士之一,道将军有要务处理,是以吩咐他带她下去休息。

 

章四

 

她梦到今岁夏夜繁星点点,她于湖心凉亭抚琴听蝉,叶云栖悲戚的面容转瞬放大在她面前。

他道:“安禄山勾结外侮,起兵谋逆,雁门关失守,燕毅……战死。”

她梦到她千里迢迢北上河东——苍云撤军之后驻扎于此,而她入营之后遍问他昔日同袍,只换来他们不忍的默许。

她梦到去岁夏末,他临行前一晚,夜雨声烦,一池蛙噪,而他们相偎坐于檐下,他道胡地入冬极早,他此去雁门抵御奚人,来年暮春方能回来,届时定手持聘礼,亲来长歌,向她提亲。

她埋首在他肩头,不胜娇羞。

她梦到叶云栖怕她做出傻事,夜夜守在她窗前。

夜风夹杂雨丝穿过回廊,吹入轩窗,湿了一地信笺缭乱,正如她想念他时挑灯夜读的模样。

芙蓉花样的书签尚停留在他们共同研习的那页琴谱。

梁上燕子是夜仍旧飞来。

他却再不会回来。

她此来静边军城,正是怀了萧萧易水的孤勇,欲效仿荆轲刺秦,刺杀那叛军首领周万顷。静边军城正在通往雁门关的要道上,她只是柔弱女子,不能披坚执锐上阵杀敌,刺杀虽属下下之策,却也是她唯一能想到的,可以效献的绵薄之力。

保家卫国,曾经是他最大的心愿,如今也该是他最大的遗愿了罢。

 

第二日她很早被唤醒,与屋内一众舞女一道,被领去一处空旷所在排歌练舞。

途中远远望见演武场高台之上,与燕毅身量极为相似的狼首男子,银枪一柄游龙惊鸿,一招一式气魄非凡,分明练刀与舞枪大相径庭,她却不知怎的,竟产生一种,他似乎更适合用刀的错觉。

便是苍云那种手柄极长,刀身亦极长的长刀,刀锋湛亮,映出将军眉目凛然,舞动时大开大合,千钧之威,与一身黑甲交相辉映。

 

她忆及去年孟春与燕毅初见。

那时江南藏剑山庄正召开名剑大会,而她生来对切磋武艺不感兴趣,本不欲去,是叶云栖来信道藏剑近日春雪,问她可有兴致共赏断桥残雪,她望向窗外桃花灼灼,春日暄和,心向往之,遂应承下来。

那日雪霁,恰逢与她关系颇好的一位师兄上台比试,她遂往擂台下观战。

她印象中那位师兄身手一向极好,同门中较他年长的师兄师姊亦往往不敌,此番却教对手一柄长刀攻得方寸大乱,偶得喘息欲要反攻一击,对方一竖盾牌却又防守得滴水不漏,竟是飞快败下阵来。

那师兄自惭学艺不精,道声惭愧,台上一席黑甲的男子亦抱拳回礼,发上缨络随风飘动,意气风发。

台下轰然叫好。

她教那行云流水的刀法吸引,又看他接连胜了几场,刀锋似雪,映出湛湛青天,映出对手失意而归,映出他不骄不躁,眉目肃然。

便是心动。

 

“奇鲸大人枪法精湛不假,但与安大人相比,总归还是不如,却被将军任命为这营中总教头,难免有人要为安大人不平。”

她回过神来,看身侧两名兵士驻足远望。

“奇鲸大人于将军有救命之恩,将军器重也是情有可原,何况将军所思所想,本就轮不到我们置喙。”

原来那狼首覆面的男子,叫做奇鲸。

 

章五

 

她出神地思索着连日纷扰,并未注意到由于不速之客的到来,场中舞蹈已然停了,指尖泠泠而动,仍奏着那早已烂熟于心的琴曲。

隐隐听到有人唤了自己一声,声音有些低,透出丝心焦,她迷蒙中抬眼,手下仍轻拢慢捻,尚未与满面忧虑的领舞姑娘对视,余光便已瞥到身侧探来的一只骨节分明的手。

她猛然惊醒,心下大骇,下意识便要使出一身武艺往旁侧闪开,却陡然忆起此行身份与目的,生生止住身形,琴声却中断了。

手掌抚过处琴弦轻颤,如泣如诉,身侧那人嘶哑的声线似也蕴含了无限叹息:“也曾想用心学琴,只可惜破碎河山……姑娘这琴,可肯借某一用?”

她并不觉得他是真有闲心伤春悲秋,不由得抬首看他一眼,却见狼首后的双眸似温柔似怔忡,竟就下意识起身,将位置让了出来。

他身形高大,整个人几乎蜷在琴案前,她蓦地想起半年前燕毅心血来潮要她教他弹琴时,也是这般惹人发笑的姿势,她教得细心,他却着实没什么天赋,指节僵直兼之用力过猛,一下便挑断了指下琴弦。

眼前人与记忆中缓缓重叠,指法并不娴熟,甚至亦可以称作生硬以极,曲调也自然不堪入耳,众人听得面面相觑,她却愣愣地,听调不成调的宫商角徵,看他手指并不连贯地跳跃,忽然便伸手,想去覆他手背。

猛然听得“铮”的一声,琴弦应声而断,她手掌滞在半空,眼中是一根无力委地的断弦——七弦琴的第三弦。

她懵懵地想,这大概才是他的来意,却已然顾不上思考他是不是真的怀疑她动机不纯。

她克制不住地想起从前,那时的燕毅捻着断弦,满面与气质不符的懊丧。弦断了接上便是,她着实没有怪他的意思,他却仍执意要为她再买一把新琴。于是那把旧的便被她封存箱底,直到燕毅死讯传来,她才将旧琴取出,重又续以长弦,将七弦古琴改造成凶器,毅然北上。

——当初燕毅弹断的,也正是这第三弦。

她心神激荡,直直看入他眼中,他也正在看她,眼中却没有什么波澜,只是格外深邃,似泓深潭,远不是她记忆中的坦荡。

她打了个寒噤,终于有些清醒,他一句话却又将她拉回深渊。

 “可是吓到你了?”

 

仍旧是江南早春,她受师兄所托邀燕毅往长歌门游玩。

师兄比试过后便被召回门中处理事务,却又对燕毅一身武艺心向往之,遂传书与她,求她尽力相邀,而她也正对他英挺的身姿念念不忘,自然应承下来。

她在天泽楼前的樱花树下寻着了他,彼时晚风沁凉,满树红花恣肆,而他刀锋卷起落英缤纷,绕他周身旋舞,长刀所向再不见寒光凛冽,却似已融入此间风吹花落的宁谧。

他刀尖挑起夕阳,柔柔一团光晕,恍惚了她的眼,雪亮刀刃上正映出不远处她的身影。

她一声赞叹来不及脱口,那刀上晚阳却如惊鸿一般掠过她眉眼,他长刀刺出,刀锋正向着她的方向,而他身侧凌乱落樱随刀上流风而动,裹挟花香,流水一般拥向月亮门外的她。

她尚来不及反应,却见他手腕一翻,刀势顿收,眼前流花来势一缓,片刻间失了形状,如雨一般,纷纷落在她身上,香入心脾。

她怔怔伸手,接了满手落花,面上仍呆滞着,却是教方才那美景慑住,半晌回不过神来。

他却疑是自己唐突,眉目间浅淡笑意骤然收敛,三步并两步到她面前,眼目含忧:“……可是吓到你了?”

 

她出神地打量着眼前人与心上人酷似的身量,忽然有了股想将那面具一把摘下的冲动。

心中那个叫嚣着“他已经死了”的声音被一种渴望压倒,她甚至想他或许本来便是狼牙细作,那些昔日同僚不忍心向她说明实情,索性便告诉她他已经死了。

如果真是这样,她要怎么办呢?

那就此生不见吧,总好过生死相隔。

只要他还活着,他活着就好了。

她恍惚间伸出手,去捉眼前人手臂,那人却不动声色避开了。

她一双手僵在半空,瞬间清醒。

想什么呢。

 

章六

 

她被领去单独一间营帐,与一众舞女分开,她本以为是奇鲸疑她身份,因而才将她隔离开来,方便监视,然而帐前却又并未安置兵士把守。

莫非真如奇鲸所言,是周万顷欣赏于她,特意吩咐?

她亦是方才知晓,原来周万顷昨日接到密报,已连夜离营赶赴大同,面见高秀岩共商战事了。

她一直等到深夜,欲要趁巡逻兵士不备,外出探查营帐分布。

却只等来营地警声大作,以及脚步虚浮,一头撞入她帐中的叶云栖。

她惟恐叶云栖行踪暴露,不敢点灯,帐中一片漆黑,叶云栖不省人事,她并不知他是何处受了伤,正心急如焚,奇鲸的声音已从帐外传来,却是将身侧兵士尽数支开,一人往她营帐走来。

她将叶云栖裹在被中,袖间藏着断弦,已做好鱼死网破的准备。

“营中闯入了刺客,如今正在彻查,姑娘可醒着么?可有受惊?”

她喉中干涩,正要作答,门帘已教他掀起一角,月光笼在他指尖,照亮他手中小小一只瓷瓶。

她怔住,而他已飞快将瓷瓶放在地上,缩回手去。

“既然姑娘并未见过刺客,某便不打扰姑娘好眠了,告退。”

她紧紧攥住手中瓷瓶。

方才黑暗中她粗粗检查一遍,叶云栖身上似乎并无外伤,惟一的解释便是中了毒,这瓷瓶中……会是解药么?

若果真是,奇鲸又为何要帮她?

叶云栖呻吟一声,似沉浸于无边痛苦。

她心下一横,将药丸送入他口中。

她心中忐忑,一夜无眠,不时将手指搭在叶云栖腕上。

她虽不精医术,却也觉出叶云栖脉象渐趋平稳,不禁松了一口气。

 

因着琴弦已断,战火中物资奇缺,一时半会又寻不着旁的古琴,第二日她遂不需再去排练。

叶云栖只是昏睡,她于是守在身边,寸步未离。

奇鲸傍晚方才出现,而她已等候多时。

她曾一遍遍告诉自己那些巧合不过是错觉,可昨夜那个帮了叶云栖和自己的人,又怎么可能也是她日思夜想,神志不清?

那个已然破灭的希望重又死灰复燃起来,昨日到今日,如一把愈烧愈旺的火,炙烤她心头。

有什么呼之欲出,她知道是那个名字,是她念念不忘了那么久的人。

 

章七

 

一名兵士抱着只琴箱掀帘而入,她不动声色攥紧了手下被角。

身后被褥凌乱不堪,一眼望去倒也看不出叶云栖缩手缩脚藏身其中,她却依旧心如擂鼓。

索性那人目不斜视,开箱之后立刻出了营帐,奇鲸踱步进来时便正对上她目不转睛的一双眼,如泣如诉,欲语还休。

他不着痕迹移开视线,弯腰自箱中抱出一张红木的古琴,递与她:“赔给姑娘的琴。”

她不接,只压低了声音:“你知道叶云栖在找我,将我单独安顿在此,就是为了与他方便,更甚者,”她顿了顿,“我的行踪,正是你透露给他的,对么?”

“……对。”

他的面容隐于狼首之后,神色莫辨,她只能瞧见一双古井无波的眼睛,那眸色过于沉静,以至于在她心头悸动了一整日的推测,竟有了些微的动摇。

她抿了抿唇:“你我初见的那场宴席,我身后那人酒杯倾侧,泼了我一头酒水,可是你动了手脚?”

奇鲸叹息一声:“是我用石子击中那人手腕,以致他玉杯脱手。”

“你知道我天生白发。”

“叶云栖托付我寻你,我会知道你满头白发,原并不稀奇。”

“……你原想借白发一事将我赶走,不料事与愿违,遂又设法断了我用以刺杀的琴弦,你分明知道我来此意欲何为,你既不是叛军手下,那我便大胆猜测你我目的相同,如此,你却又为何几次三番阻挠于我?”

奇鲸蓦然抬眸,其中隐有怒意,“刺杀只是下策,虽也是我等计划中的一环,但静边军城数万兵将,区区一个周万顷,即便拿下,又如何便能夺回城池了?何况周万顷武艺高强,暗中更有护持,刺杀一事断不会如此简单,你如此任性而为,打草惊蛇不说,可有想过退路?我为求胜,你却求死,你我又如何相同?”

她直视他的眼睛,“你既为求胜,难道便没有将生死置之度外么?”

“……我已布置周全,更有郭子仪大人暗中接应,可保万无一失,只是时机未到。”他走到角落,蹲下身,轻轻敲了敲面前的石板,石板便应声垂落,露出一个狭长的甬道,“你多留无益,带上叶云栖,沿此密道直行,不必理会歧路,便可一路通向城外,出城后西行,自会有人接应。”

她扶着那只木箱:“你就没有旁的要与我说么?”

“……”

“我叫思议,”她看着他,想要捕捉他眼中每一道光,但是什么都没有,那双眼静如两潭死水,她低声呢喃,声线轻颤,带着一丝恳求,“‘忆’,是回忆;‘毅’……亦是我未婚夫君的名字。”

 

她想起那个风铃轻响,紫榕花绽的春日,她与燕毅悄悄溜进长歌幼年弟子的课堂,堂前的师姐正在教孩子们习字,小孩子聚精会神,她二人又在最后落座,因而并未惹来注目,倒是师姐瞪了她两眼,她吐吐舌头,如幼时一般拿起笔,在宣纸右侧写下自己的名字。却忽然有只宽大的手掌包住了她的小手,她手中狼毫受他操控,在“议”字上划了一道,又在下方歪歪扭扭,写了个“毅”字。

思毅。

她脑中轰然一声。

 

暮春花落,他临行前问她可会想念,她面颊羞红,悄声道:“思忆……思毅,你还不明白么?”

 

面前人仍旧无动于衷,只沉默了片刻:“……姑娘所言,某并不明白。”

她闭上眼睛,梦与现实的交迭几乎让她气力殆尽。

她最后问:“……我可以看看你的样子么?”

他似有犹豫:“……容貌鄙陋,恐惊吓姑娘。”

她固执凝望着他。

他微不可查摇了摇头,终还是五指扣上面具,缓缓将它摘下。

——那是一张烈火焚烧过后皮肤几无一处完好的脸,甚至五官轮廓都已模糊。

她退后两步,跌坐在地,背后叶云栖似乎动了一下,她心下大恸,并未察觉。

奇鲸覆上面具:“无意惊吓姑娘,万分抱歉。”

她死死咬住下唇,为免抑制不住痛哭失声,眼角泪珠却如雨下。

“我不知姑娘将我错认作谁,”他微微侧首,仿佛不忍看她悲容,“如今山河破碎,我等江湖儿女既然志在报国,便该早日振作起来……来日方长。”

“大人。”帐外传来人声。

“何事?”

“将军回来了,请大人与姑娘过去。”

 

章八

 

她抱着新琴,随奇鲸步入帅帐。

帐中主帅在覆盖了整面墙壁的地图前负手而立,闻得二人进来并未回首,只抬手召奇鲸上前,无意道:“你这熏香倒果真有镇痛之效。”

她早已察觉帐中香气扑鼻,此刻却终于意识到,这香味竟与长歌门惯用的安神香如此相似,只是较之更为香甜、浓烈。

她想起燕毅行伍习惯,睡眠极浅,稍有风吹草动便易惊醒,后来有一日她在他午睡之时燃起熏香,佐以安神的琴曲,他果然好眠,竟安睡至日暮黄昏。

调制熏香极为讲究,她曾随师姐学过几日,知道尤其是这类安眠的熏香,如若用料剂量放多放错,是会致人麻痹昏迷的。

联想到奇鲸方才所言“布置周全”,以及他这般急切地想将她与叶云栖送出城去,变故当就在这几日了。

会不会就是此时?

会不会……真的是他……

她克制不住地心跳加快,平复半晌,方朝着主帅背影敛衽一揖:“将军方才道这香可止痛,想是旧疾复发,妾曾见医者以琴曲缓解伤患之痛,不才也学得一二,愿为将军效劳。”

周万顷含笑默许,她席地而坐,指尖泠泠,正是从前弹给燕毅那曲。

那熏香果有古怪,配以琴曲功效更甚,若非她长年浸淫此道已有一定抗力,此刻怕是要连琴弦也拨不动了,饶是如此,她仍觉浑身酸软,不过强提精神拨弦而已,呼吸都不禁粗重许多,她尽力克制。

而周万顷也仿佛觉出疲惫,但他长年习武,体魄强健,因而只是由站到坐。

她抬眸去看奇鲸,却不料他亦在看她,二人对视,他双唇翕动,无声吐出数字。

“何人此时不得意,意苦弦悲闻客堂。”

 

“这首曲子,叫什么名字?”

“《风入松》。”

“听来虽沉静,却隐含凄苦,不知可有来历?”

“风何凄兮飘凤脊,搅寒松兮又夜起。夜未央,曲何长,金徽更促声泱泱。何人此时不得意,意苦弦悲闻客堂。”

皎然的《风入松歌》。

 

那唇形……

是他……真是他……

眸中复杂之色一闪而逝,奇鲸移开目光,仍垂手立于周万顷身后,按兵不动。

胸中激动炸裂开来,她眼中已有热意,指节颤抖下力道把控不及,一声刺耳琴鸣,琴弦应声崩断。

周万顷皱眉之际,梁上忽然掠下一个黑衣人影,速度极快,右手已探到那熏香:“将军小心,这香有诈!”

营帐正中的红色圆毯却骤然掀飞,叶云栖一席夜行衣,自只容一人藏身的圆坑中飞掠而起,轻剑俊逸,身法飘忽,眨眼间已将熏香琴曲下浑身无力的黑衣人一剑封喉。

周万顷大惊之下欲要旋身拔剑,却正见奇鲸剑花轻挽,直将佩剑递入自己心口。

“你、你曾舍命护我……为何如今……为何……”周万顷双目暴突,呼吸顿止。

流华溢彩,是叶云栖一剑惊鸿,瞬间结果了自梁上跌下的另一黑衣暗卫的性命。

守帐的两名士兵听得动静冲入帐中,见周万顷暴毙而亡,忙要高声示警,叶云栖长剑掷出,瞬间切断一名士兵喉管。

另一士兵见同伴倒地,调转方向欲要冲出营帐,眼见叶云栖阻拦不及,她用仅剩的气力一跃而起,将那人扑倒在地,又飞快抽出袖中断弦,勒断那人喉管,却再没力气站起。她事先并未服用熏香解药,此时药效发作,她眼皮几逾千斤重,可她却用尽全身气力,张大双眼,死死盯着那狰狞狼首,以及唯一一双自面具后露出的眼睛,那眼中再不是无边冷漠,其中深情几乎要将她溺毙。

他忽然大步上前,将她揉进怀中,哽咽着唤她的名字,多余的却一个字也说不出——也没有时间去说。

她倚靠着这个异常宽阔且熟悉的怀抱,脑中阵阵轰鸣,颤抖着想要回抱他,他却已放开她,将她交给叶云栖。

“事不宜迟,云栖,你带她从密道脱身。”

叶云栖亦不迟疑,沉声道:“保重。”

她甚至来不及为他死而复生,为二人久别重逢而狂喜,就已明了了即将的分别,此刻他眼中有温情更有决绝,师兄那句“保重”只令她觉得不祥,仿佛这会是他们此生最后一面。

真正的最后一面。

这个念头让她不寒而栗,她几乎惊惧地唤他:“燕毅……”

他深深看她一眼,霍然转身,再不应她。

叶云栖抱着她跃入密道,她力气迅速流失,但却挣扎着,一声声,一遍遍唤他,喉咙嘶哑,泣不成声。

昏睡前最后一眼,便是他身着铠甲时高大挺拔的背影,一如梦中,一如记忆中。

 

尾声

 

“书接上回,静边军城一役,苍云堡已故壮武将军燕毅打入敌营里应外合,郭子仪将军命人从城外挖了一条甬道,同时连结了敌军几处重要营帐,包括叛军主将周万顷的帅帐,,燕将军的江湖朋友于黄昏之时藏身帅帐之下,趁周万顷不备之时打开石门,自暗道一跃而出,剑势惊鸿,与燕将军合力将周反贼斩于剑下。

“燕将军稳坐帐中,以周万顷之名发号施令,欲引诱敌军打开城门自投罗网,将战争损失将士伤亡降到最低,不料计谋却为敌军监军安守一识破,安守一命手下将帅帐团团围住,燕将军见身份暴露,长刀出鞘自营中杀出,以一敌十锐不可当,敌军阵脚大乱,然寡不敌众,终究战死敌手,死前长刀掷出,竟砍断了安守一胯下坐骑一只马脚。

“燕将军铁骨铮铮,虽不幸战死,但却为郭子仪大军压境拖延了足够时间,敌军将领已失,群龙无首,乱作一团,郭子仪趁势带兵杀入城中……”

 

她便想起叶云栖后来所说。

“我那日潜营,原是为盗取周万顷离营之后,寄存在安守一那处的兵符,倘若得手,当晚便可接引郭子仪大军入城,若不成,便由燕毅接应我暂且躲入你的营帐,同时筹备第二日周万顷返营之后刺杀一事。”

“我二人本不欲将你牵扯其中,盘算着先由他劝说你从密道离开敌营,料想你会不愿,他便出手将你打昏,藏于密道之中,此战过后我再将你接回,孰料那周万顷竟也将你传召过去。我其实早已苏醒,你二人离去后,我便沿密道一路走到周万顷营帐之下,只等燕毅焚香得手,我便破地而出,杀周万顷一个措手不及。”

“安禄山叛变猝不及防,苍云军受狼牙与奚人前后夹击,死伤惨重,燕毅临危受命,以卧底身份潜入狼牙军中,后为得到叛军重用,以身挡火箭,救了那周万顷一命……成了如今模样。

“他既已容貌尽毁,毕生所求的清平江山又遥遥无期,且不知自己能否等到那时……便不忍……再拖累于你,遂让我告诉你,说他已经死了……

“他道你虽已与他私定终身,但相知不久,往后漫漫年岁,或许终可忘记……

“他道也曾想过解甲归田后同你人间执手,只可惜这破碎河山,终不肯轻许人雪月风花。”

 

她放下手中早已凉透的茶,将银两留在桌上,起身离去。

宝应三年,江南又一春。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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