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情

而终其有没有山,心随境转

【莫毛】自此樽前唯故里

1

 

陈月不过偶然瞧见路边开了朵稀奇的花,疑似医典中读到却始终无缘一见的传闻已绝迹多年的珍稀药材,撇下队伍独自瞧了会,确定无疑后迅速掏出药铲,极其娴熟地将野花连根挖起——自是一片叶子也不曾碰落,再驱使药宗独步天下的轻功赶上前头大部队时,却发现领头的穆玄英竟已不见踪影。

她问:“……少盟主呢?”

穆玄英的亲卫板着张脸,恭敬地朝她行了个礼,一本正经道:“少盟主无意间发现恶人余孽,吩咐我等继续前行,不必跟着,亦无须等他,便独自前去探查了。”

陈月一阵无语。

……也只有你会相信他是真的去追查恶人余孽,很难不怀疑盟主把你派给他是不是为了让他更好地红杏出墙。

 

2

 

陈月往身上撒了些沾染花草汁液便可暂且隐匿身形的粉末,躲在树丛里远远望着莫雨面上杀意凛然,实则心软放走了一个背弃恶人谷的叛徒,而后仿佛真气耗尽般,抚着心口跌坐在地,颤抖着从怀里摸索出一包药粉,就着河水送下,半晌眼中猩红才慢慢褪去,喘息声也渐平息了。

他低垂着头,漫不经心摩挲着掌心石粒,而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扬手,打向她对面的树冠。

伴随一声惨呼,穆玄英自高树跌落,面朝大地,再无声息。

莫雨下意识起身去瞧,方才一击却仿佛令他积攒多时的体力一扫而光,他扶住身侧树干,才勉强没有因起得太急而再度跌倒。

穆玄英伏在地上,一动不动。

隐约觉察出一丝怪异,莫雨迟疑着,开口唤了声“毛毛”。

穆玄英仍旧全无反应。

面上焦急一闪而逝,莫雨挪到穆玄英身边,俯身将他揽在怀里。

穆玄英迅速抬手,拇指自莫雨唇边划过,拭去一滴未来得及风干的药汁,双目仍旧阖着,嘴角却掌不住,浮现一抹狡黠的笑。

莫雨双眸无意识地张大,望着眼前笑容片刻失神,而后猛地撤手,退后两步,将穆玄英再度扔到地上。

穆玄英仰躺在地,龇牙咧嘴,满眼哀怨。

莫雨强忍住唇角的轻搐,生硬地留下一句“别跟着我”,便拂袖转身,几个起落消失在深林中。

……简直就像在说,快点跟上来。

陈月叹了口气,自草丛现出身形,见穆玄英正望着拇指上那滴深褐色的药汁出神。

她从衣袖里取出只小瓷瓶,小心翼翼将那汁液收集入瓶中,又拈着瓶颈凑到鼻尖仔细嗅了一会。

穆玄英蹙着眉:“和之前的不是一种药吧?”

她摇摇头:“药性更烈,只怕害处远大于益处。”

穆玄英向莫雨离去的方向望了一眼,眸色幽深:“先回去吧。”

 

3

 

浩气盟兵分三路自落雁峰赶往无量山,讨伐与天一教联手炼制毒尸的恶人谷肖药儿,顺路巡察各大据点,属穆玄英与陈月率领的天枢军会师最晚。

谢渊关起门来训自家徒弟:“我和你说过多少次,你与莫雨自小过命的情谊我不管,但人前至少做做样子,亏得这次是小月与你同行,谢玄又算忠心,否则教旁人知晓了,我这耳根子又要月余不得清净。”谢玄便是那一板一眼的少盟主亲卫。

穆玄英方才爽快应允,这厢谢玄入内禀报,说归林泽疑现莫雨踪迹,谢渊看了眼眼巴巴望着自己的爱徒,颓唐地挥了挥手:“想去就去吧。”话音刚落穆玄英便如旋风般失了踪影,谢玄反应过来第一时间追了出去,留下老谢和一句含在嘴里不及说完的“记得避讳着人”,无限凄凉。

谢盟主耷拉着眼佝偻着背出帐点兵去了,身心俱疲就差脑门刻上一句“男大不中留”,缩在一角听了个全须全尾的陈月装作专心攻坚莫雨新药的模样,眼观鼻鼻观心。

 

4

 

谢玄火急火燎冲入帐内,眼眶通红,喘息急促,出口的话争如晴天霹雳:“盟主遭肖药儿暗算战死阵前,少盟主为吴钩逼迫,情势危急!”吴钩是谢渊新近提拔的亲信。

陈月霍地起身。

 

5

 

路上谢玄道:“少主孤身潜入归林泽,令我等在外等候,吴钩欲带人闯入,与我等纠缠之际,泽中供恶人炼制毒尸的地宫爆破,少主与莫雨负伤逃出,吴钩等欲趁人之危,生擒莫雨,莫雨误会是少主有意安排,杀了我们数人,跃入水中逃遁,便在此时属下的人带着盟主死讯赶到,少主骤逢大变,精神恍惚,属下见势不对,便立刻来寻姑娘。”

匆匆前往归林泽的陈月半路便遇到了踉跄赶回的穆玄英,少年浑身浴血,双目赤红,她下马扶住他时,剧烈的颤抖便通过二人相接的双手传递而来,他嘴里反复呢喃着“师父”“雨哥”“不是我”“相信我”,她犹豫半晌,抬手点了他睡穴。

 

6

 

陈月忧心穆玄英,直至深夜也不曾入睡,披衣来到灵堂,却发现那里空无一人。

火焰“毕剥”,夜风送来灼烧纸钱的异味,她缓缓走近棺椁,望着谢渊惨白的面色,突地出手,探向他颈间。

吴钩闯入营帐,气喘吁吁:“陈姑娘!”

她顿了一下,缓缓缩手,敏锐地觉察到吴钩似乎松了口气。

 

7

 

陈月在树林里寻到了抱膝而眠,满面泪痕的穆玄英,身上盖了张米白的披风,边角以红线勾勒,末尾绣了朵血红的彼岸花,显然不是浩气之物。

少年双目紧闭,嘴唇发白,冷汗涔涔,似乎做了噩梦,她轻轻推他,唤了一声“毛毛”。

他大叫一声,猛地睁眼,不住喘息,待看到身上披风,又挣扎着起身,在林间空地来回打转,目光闪烁,似在搜寻什么。

然而此处除她与他,别无他人。

他将披风攥出褶皱,泪水夺眶而出,大约怕她察觉,他赶忙紧闭双眼,却忍不住低低唤了声“莫雨哥哥”。

她想起离开大帐时身后吴钩正对奉命看守灵堂却不慎睡着的小侍卫拳打脚踢,骂不绝口,他说:“岂可让人随便接近盟主遗体?”

她蓦地抓住穆玄英手腕:“盟主或许未死。”

 

8

 

不待他们探查清楚,第二日,不计其数的尸人大军便将浩气大营围了个水泄不通。

吴钩宣称盟主未死,带领手下公然叛出浩气,并以谢渊为质,逼迫浩气束手就擒。

穆玄英与陈月乔装后由前仆后继的兵士掩护着突出重围,向驻扎在融天岭据点的浩气军队求援。

融天岭大将余英对他二人赞不绝口,似有惜才招徕之意,却始终对出兵一事语焉不详,穆玄英与陈月守着手边凉茶直到日薄西山,见据说要交代军务暂且离开片刻的余英始终没再出现,终于按捺不住,起身冲出营帐,欲往他处求援。

帐外士兵将他二人团团围住。

毋庸置疑,余英早为吴钩收买,此处据点先前正是吴钩代谢渊前来巡查。

穆玄英与陈月祭出兵刃,拼力冲杀。

陈月本为医者,并不擅此等真刀实枪的搏杀,不多时体力便已不支,反观穆玄英,昨日伤势未复,加之心情激荡,亦比她好不到哪去。

余英手持开山斧从天而降,白刃撕裂山风,数丈外便觉两颊生疼。

穆玄英目眦欲裂,一把推开陈月,奋力驭剑抵挡。

剑与斧相接一瞬,龙渊脱手,穆玄英倒飞出去,虎口崩裂,血流不止。

陈月撒出毒烟逼退数人,却被后续涌上的兵士拧住手臂,动弹不得。

大斧近在眼前,穆玄英躲避不及,猛然闭目,待死而已。

下一瞬,开山斧砸落地上,激起飞扬尘土,目击者无不倒吸冷气,穆玄英猛然睁眼,便见一只被鲜血浸染的拳头,自余英心口透了出来。

莫雨冷冷抽手,余英庞大的身躯山峰般倾倒,双目圆睁,血流成溪。

莫雨赤红着两眼,死死盯住穆玄英,猛然迈出一步。

穆玄英红了眼眶,声音凄然:“莫雨哥哥。”

莫雨怔忡一瞬,眸中血色淡去些许,下意识将满手鲜血在衣上拭净,再缓缓向他递出手来。

穆玄英抓住他的手,哽咽:“雨哥,不是我,昨天不是我,我没有想要......”

莫雨回握住他,轻轻“嗯”了一声:“我信你。”

 

9

 

穆玄英与陈月由莫雨护送着返回无量山浩气大营,途中莫雨几度出神,口中无意识喃喃什么,眸中猩红愈深。

穆玄英蹙着眉头,忧思难耐,一遍遍唤他:“雨哥,莫雨哥哥。”

莫雨回神的时间越来越短。

陈月伸手触他脉搏,却险些为他所伤。

陈月神色凝重,向着穆玄英:“他不能再动真气了。”

穆玄英自陈月手中接过致人昏睡的药丸,想要哄骗莫雨服下,却教他一把打落。

他面上血光一闪而逝,眼底是强自压制的戾气:“若再啰嗦,便不必同行。”

 

10

 

他们匆忙赶到时,毒尸与反叛兵士正对浩气盟发动猛烈进攻。

莫雨越入战局,掌风凌厉,直逼肖药儿面门。

穆玄英直奔吴钩而去,陈月则一路救治尸化的兵士。

有莫雨牵制肖药儿,令其无暇操纵毒尸,再有众多恶人接连涌入,局势当即扭转。

肖药儿嗤之以鼻:“真想不到,浩气与恶人,竟有一日能站在同一战线。”

莫雨一哂:“恶人谷此行,但为铲除谷内叛徒。”

肖药儿勉强接下一掌,抚住心口,踉跄后退几步,吐出一口鲜血,他眸中寒光一闪,伸手自怀中拈出一颗血红的珠子,猛地攥拳,将其捏碎。

莫雨动作突地一滞,片刻后杀气毕现,却是将身侧一虎背熊腰的恶人高高举起,徒手撕成两半。

肖药儿仰天长笑:“你师父让我为你治伤时,怕是不曾料想有今日吧?”

穆玄英拼尽全力刺出一剑,将吴钩逼退几步,转身扑向莫雨:“雨哥!”

莫雨随手掏出一人心脏扔在地上,回眸看他,双瞳鲜艳欲滴。

穆玄英缓缓向他伸手,语气轻柔:“莫雨哥哥?”

莫雨手指微动,下一瞬,掌风如滔天洪水,灭顶而来。

陈月及时赶到,扑倒了毫不设防的穆玄英。

第二掌顷刻又至,千钧一发之际,笛音如泣如诉,幽然而至。

雪凤冰王笛乐声一起,内力不足者纷纷捂耳跌坐,更有甚者为笛声所迷,手舞足蹈乃至涕泗横流。

掌力溃散如烟,莫雨死死攥住前襟,面色痛苦难言。

穆玄英扑上来握住他双手,防止他疼痛中抓伤自己。

王遗风收笛上前,左手抚上莫雨发顶,输了些内力与他。

莫雨无意识地回握住穆玄英的手,慢慢昏睡过去。

肖药儿双目圆睁,望向王遗风,活像白日见鬼:“你、你不是中了我的……”

王遗风冷笑一声:“雕虫小技,也来班门弄斧,你想用药物控制我的徒儿,就不曾想到我的笛音自有醒神之功?”

恶人大军一涌而上,王遗风俯身抱起莫雨,扬长而去,穆玄英紧随其后。

似有虫笛之声随风飘来,陈月回首,正见不远处成群结队而来的苗人,发上银饰在暖阳下折射出耀眼的光。

大约是五毒闻讯,前来讨伐天一教了。

 

11

 

三年后,稻香村。

陈月提着药材,拨开丛生的荒草,缓缓走向大侠墓边袅袅炊烟的人家。

从前热闹的村落,兜兜转转,只剩下两个念旧的少年。

莫雨坐在树下,左手捧个布包,右手拈着针线,神色专注,见她来了也不曾理会。

走得近了,她才看清那布包竟是个娃娃。

穆玄英一个男孩子,打小不爱刀枪只爱娃娃,莫雨那时被缠得没法,也曾为他缝过一个。

……这么多年了,手艺还是一点长进都没有。

穆玄英端着碟子一溜烟窜出来,将刚烧好的菜搁在石桌上,甩着手喊烫。

莫雨随手将缝了一半的娃娃丢到地上,走过去一把拉起穆玄英的手,夸张地吹了几下:“呼呼,呼呼就不痛了。”

穆玄英笑眯眯地摸了摸他的头。

陈月见怪不怪地坐下:“真的不打算跟我回长白山?”

穆玄英盛了满满一碗饭放到莫雨面前,眼神流光溢彩,片刻不曾离开他:“他更喜欢这里。”

三年前王遗风遭肖药儿暗算中毒,不得已闭关调息,莫雨与他师徒情深,执意入无量山诛杀叛徒,肖药儿此前一直负责莫雨病情,且暗中在药里动了手脚,王遗风假作不知,实则一直用笛音为莫雨调理身体,可惜莫雨并不知晓,乃至屡次委婉劝谏师父不要发出“噪音”。

肖药儿下了血本,王遗风所中之毒根本无解,更何况他听闻莫雨一意孤行,便提早出关以确保徒儿安危。

那日王遗风带莫雨离去不久便已不支,弥留之际将一身功力尽数传于莫雨,又将雪凤冰王笛给了穆玄英,授他笛曲以压制莫雨疯病,便就此魂归天地。

许是王遗风内力过于醇厚,加之莫雨身世坎坷,郁结于心,再度苏醒时,“小疯子”竟就变作了“小呆子”。

王遗风身死后恶人谷再度沦为一盘散沙,肖药儿亦死,其余八大恶人内斗不休,无一不是元气大伤,只得龟缩恶人谷内一隅,再无余力兴风作浪。

谢渊原也是中了肖药儿的毒,此毒可令人短日之内呈现假死之象,故而吴钩见她靠近谢渊“尸身”,才会如此草木皆兵。

谁也不曾料到,真正解了浩气之困的,竟会是王遗风与恶人谷。

于是谢渊康复之后便主动卸任盟主之位,此后恶人谷式微,浩气盟声势自也不复从前。

想到谢渊,陈月眉头突地跳了几下:“你就不管你师父了?好歹也去孝敬他几天。”

穆玄英一脸奇怪:“他老人家在药宗过得不好?”

她想起谢渊近日不爱练枪反倒迷上诸如炼药下棋做菜之类的事,深觉谢渊过得实在不错,山上其他人恐怕才是苦不堪言。

她拿起筷子,小心翼翼夹了一点穆玄英烧的野菜,立刻觉得谢盟主不愧为人师表,比难吃更难吃的那还得是难吃他徒弟。

她偏头看了眼一脸天真的莫雨,俊俏的少年将空碗递给穆玄英,爽朗地要他再为自己添一碗饭。

仿佛被那笑容感染,她突然就觉得,嘴里的菜似乎也没有那么难以下咽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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